谈到佛学的偏差,目前还有一种奇特的现象,许多地方招待青年人学佛,如同招待老太爷一样,管吃管住又送书。使青年人觉得,要学佛伸手去拿可也,养成了占便宜的毛病。所谓慈悲生祸害,方便出下流。佛家的这两句话,充分说明了过分慈悲的流弊,适足以贻害对方,过份方便的作风,徒养成对方下流的习气而已,对于学佛来说,却形成背其道而驰的办法。
释迦牟尼之愚笨
说到佛学的研究,我们的方针是,尽量提供大家资料,改变以往一般的研究方法。所谓一般的佛学研究方法,究竟是什么?一般的方法先从释迦传记开始,再进入实相的研究,先讨论释迦的传记吧!实在大有问题。在释迦的传记中,这个十九岁的王子,父亲给他娶了印度小姐、世界小姐等等一般的美丽小姐,但他一心要出家。这位王子一天出了东门,看见病人,询问随从的人,才知道是病人。第二天出了西门,看见死人装在棺内,询问了别人,才知道人生原来会死等等。总之,在传记中,释迦花了四天时间,出了四个城门,经过四次的询问,才知道人生原来有生老病死四大苦。
请问,这个释迦王子不是太愚笨了吗?为什么传记上要把释迦描写成如此愚笨的人呢?
原来这是印度文学上的啰嗦毛病,就像玄奘法师所译《心经》上的一段文字:“色不异空,空不异色,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。受不异空,空不异受,受即是空,空即是受。想不异空,空不异想,想即是空,空即是想。行不异空,空……”等等。但《心经》在鸠摩罗什译成中文时,删繁就简,就成为:
“色不异空,空不异色,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,受想行识,亦复如是……” 这是中文简练美妙之处。
可是,在释迦传记、佛学概论,却都仍沿用啰嗦的印度方式,在今天的时代里,给人一种愚不可及的印象,技术太差,实在不能再用了。所以,我们才感觉到,一个新的完整的概论,实有迫切的需要。
释迦追求些什么
话说释迦牟尼王子,发现了生老病死之苦,不管他是出了四个城门发现的也好,自幼发现的也好。总之,他深感人生之苦,一心想解决这个问题,使人类能跳出生老病死。于是他去追求一种方法,去修、去学,这就是释迦学道的动机和精神。后来,释迦在三十二岁悟道,又弘法四十九年,于八十岁时涅槃了。既然释迦悟道,证明他追求到了他所追求的东西,应该能够跳出生老病死,为什么他在八十多岁仍然死了呢?
他究竟能否了断生死呢?
释迦好像留下了一个大问题给世人。
宋朝的大词人辛稼轩为此作了一首词:
卜算子
一个去学仙,一个去学佛,
仙饮千杯醉似泥,皮骨如金石。
不饮便康强,佛寿需千百,八十余年入涅槃,且进杯中物。
释迦涅槃了,他有没有跳出生死,并不是释迦的问题。
这是我们的问题,是我们如何跳出生死的问题。
释迦将宇宙之间,分为三个界限,即所谓: 欲界,色界,无色界。
什么是等无间缘?种子,加上增上缘,再加上所缘缘,继续发生成为来生的种子,就是等无间缘。就象《易经》文化,阴阳之道循环,阳极则阴生,阴极则阳生,循环的圆圈不断。这也同于唯识法相采用四缘的解释。
唐代的吕纯阳,上京赶考时,旅店中黄粱一梦,梦见了四十年功名富贵,最后终被杀头,惊醒时,旁边的道人――钟离权正在做的黄梁米饭还未熟,这个黄粱一梦,使吕纯阳悟到人生四大皆空,这是“见”。清代的诗人,为了此事还做了一首诗,羡慕这个黄粱美梦:
四十所来公与侯
纵然是梦也风流
我今落魄邯郸道
要向先生借枕头
凡是诗人等的情感,都是“见思惑”的高度发扬。如何破除迷乱,“见思惑”有两方面的破除方法。
佛学上所讲的成佛,就是证悟,在实证上,是彻底破除了十二因缘中的根本“无明”。如果能一刀打开贪瞋痴的老根,即是顿悟。如果达不到这个标准,则用修行的方法,逐渐进入薄地。能够多多体贴他人,原谅他人,包容他人,就是渐修的入门,将来自会顿悟。所以顿渐是不能分开的。禅定的修法也是破除无明――贪瞋痴。证道之后,十二因缘都消除了,因为“因”不起现行,业力一扫而空。如果不能证悟的话,从十二因缘的“老死”,再起“无明”。
生命被否定了吗?
五蕴如旋火轮,好似点着火的绳子,因为旋转而呈现出一个火圈,这个火圈只是假的幻想而已,并不具备真实的意义。世界上的一切感觉也是如此虚幻,心念也是如此的虚幻。如此说来,佛学是否定生命的吗?有一位同学刚才这样的问。绝对不是,佛学绝不否定生命。佛学只是在这苦痛虚幻的人生中,提供了方法,能使我们在这个生命之中,经过修持,达到了最高的真善美境界。因为有了这个法门,生命才有价值,有意义,有真正的至上目标。这个法门,简而言之,就称之为戒、定、慧吧。
谈 戒
君子有所为,有所不为,所谓防闲杜渐,自己渐渐建立一道堤防,自我限制行为以达到净化内心,这就是戒。宋明理学的标准,对于自律,甚为严谨,实受佛学律宗的影响。儒家所谓“非礼勿视,非礼勿言,非礼勿听”之类,就是戒的意思。 “戒”是遵守内心具有的道德标准,守戒以善化自己之内心,进而达到内心的宁静。孔子的教育法,将人分类为三等:
一等人生而知之
二等人学而知之
三等人困而知之
如果聪明人能困而学之,则为上上智。法律、哲学、礼记、律宗,相互关联甚大,深入研究可以有很多发挥。防守自己的行为,进而才可以防守自己的思想。先能将心中的恶念,转化为善念,才能再进一步将心念净化。心理行为的转变,可以证明修行的进度,如果心理净化到断惑的程度,就是修行的成就。谈到成就的问题,当年玄奘法师到印度留学时,正值印度佛教界与婆罗门教大辩论,婆罗门质辩的主题是,佛教修行证道如何可以证明?双方在辩论时言明,败者为胜者一方之奴。玄奘,这位中国的大智者,参加了论辩,说出了历史的名言,述明证道时的心境。 “如人饮水,冷暖自知。”论辩于是结束了,婆罗门教承认失败,当然佛法宽大仁慈,也不会以彼等为奴。后来,有禅宗大师,又提出了:能知冷暖的是什么?此乃另外一章。
再回头说到戒的问题,比丘共有二百五十条戒,比丘尼更有三百五十条戒,大乘菩萨戒有八万四千条之多,起心动念,处处都在犯戒,真可说是动辄得咎。不过,如能解脱自己的烦恼,又解脱他人的烦恼,就是大乘道,不是将烦恼加诸他人。
说 定
净土宗的念佛,禅宗的打坐,天台宗的止观,都是在求“定”,都是要把连续的念头切断,集中于一,以达到一心不乱的境界。至于炼气、炼身、看光、听声音,听呼吸,以及瑜伽等,也都是一种方法。因为每人的心理和生理,各不相同,所以也方法互异,同样的方法,不可能适合于所有的人。
但所有的方法,也都是以不起心念及能够求定为目标。专一集中于一,是初步的定。但是绝对不可拼命压住心念,如果长久压抑心念,反会使自己变成神经病。心念达到“止”的境界是很难的,在这个“止”的境界,没有了身体的感觉,自己是清醒的,轻灵的,没有身体的障碍,也没有任何心念,这是初步的“止”。将这个境界扩而大之,才能进入“定”境。虽然能够“定”了,却仍未脱小乘的范围。
智慧的解脱
大小乘的佛法,都是讲求证,都是以求证为目标的。如何能达到“空”,并非仅是一个理论,是要能证明才算。从戒,到定,最后是智慧的解脱。智慧的解脱是最高的境界,绝对不是宗教的依赖,也不是只靠信仰而能达到的。这是要从戒入手,修定后才能具备智慧解脱的资格。
人类习性的通病,总是对自己极为宽容,对他人则极严格,所以觉得自己不错,他人统统不对。孔子倡恕道,并不是教条。站在戒的立场上来说,提倡仁,提倡孝,都是因为世界上不仁不孝的人太多之故。普通人不可以研究佛的戒律,因为普通的人了解了戒律,往往衡量他人以戒律为标准,对他人的要求更为严厉。懂得法律的人,很多事都不敢作,生怕触犯法条。学医的人,连用手去拿馒头都怕沾上细菌。所以,普通人对于戒律,略知即可,不必研究过深。
散乱和昏沉
“定”是以往的翻译,即“禅那”是也,使心性能定的意思。人的思想和情绪,总是在两种情况中飘浮,其一是散乱(掉举),其一为昏沉。一个人在每日的廿四小时,不是在散乱中,就是在昏沉中。睡觉时是昏沉,发呆发楞是细的昏沉。其他忙忙乱乱的思想就是散乱,微细的思想是掉举。普通人就在此散乱和昏沉中渡过一生,连一秒钟“定”都不能达到,因为平常极少反省,又少观察,故不能自知。思想既然是散乱,无论善的思想,或恶的思想都属于散乱,都是动乱的意思。
香象渡河
思想的散乱,或者称散乱的思想,像河流一样,一分一秒不停的在流。如何将动乱变成不动?如何将思想之流切断?如何将念头止住?惟一的方法就是修定。
东南亚最有力量的动物是香象,在香象渡河的时候,气魄雄壮,因为它自身力大,不屑于绕道浅水之端渡过,但在要渡之处,扬长而过,河水为之截流。想求证将思想之流切断,要有香象渡河,截流而过的气魄,将思想之流一刀斩断。说起来简单,做起来太不简单,唐宋时代求证的人多,第一流的知识和智慧,都是追求形而上的学问,故而有成就的人颇多。今日工商社会,有成就的人反而少了。
总之,不论是“止”也好,其他法门也好,都是修“定”。庄子所说暮四朝三,朝三暮四,原是一个喂猴子的人,每天喂猴子七个芋头,朝三个暮四个,猴子大为反对。后来这个人说,好吧,改为暮四朝三好了,众猴子才欢喜了。说来说去,都是一样,八万四千法门,其实只有一个方法,即:“一念之间”。
一念之间
一念之间,这句话每个人都在说,天天都在说,究竟一念是什么?
一呼一吸就是一念。
我们每天都在呼吸,随时都在呼吸,可是却很难注意到自己的呼吸,只有在将睡着时,才可能在枕上听到自己的呼吸往来之声。人生百年,除掉了睡觉的时间,生病的时间,吃饭的时间,以及进厕所等等的时间外,所剩余下来的时间,也不过数年而已,这个数年之中,有多少烦恼呢?先看一看一念之间有多少烦恼吧!一念之间有八万四千烦恼之多,甚至更多,多到不可知,不可数。如何能将这一念定住,使八万四千烦恼停止,就是香象渡河,截流而过的作法。
念是什么
一呼一吸就是一念,所代表的似乎只是时间。但是,念的本身究竟是怎么回事?它的实质意义如何?不能不追究下去。我们每人都有一种经验,就是一边自己在说话,一边又在听他人说话,或者用耳朵听其他的声音。我们如此作,似乎不经大脑作用,但却另有一个知道自己在如此的,那就是“念”。凡是未经分别作用的,就是“念”。
说到这里,想到一个笑话:从前有某甲死了,在阎罗殿上受审判,被判投胎作人廿年。这个人嫌廿年太短,拼命要求阎王加寿,后来阎王无奈,只好说你与其他的人商量借寿吧。过一会儿,有一个人被判了廿年作牛,此人不愿意去,某甲就借去了他的廿。过一会某又借了被判作狗的廿年寿,最后再加了廿年作猴的寿,他才欢喜投胎而去。所以人的一生,前廿年是人的生活,廿岁到四十岁,结婚生子,过的是牛的生活,四十到六十,看门吃饭,是狗的生活,六十以后,老态龙钟,被儿孙牵来牵去现宝,是猴子的生活。听起来,这是一个笑话,一切的笑话,都是代表了一种心理状态,也都是无明状态的念。
如何转变念
佛学的修炼,是自己来转变自己的念。先认识了什么是念,再进一步研究思想是如何发动的,任何的思想,任何的情感的起伏,中间都有空隙,用“观心”的方法,可以发现出这个空隙。所谓“观”就是认识的意思。能够找到心理中心波起伏的空隙,保持着这一段空隙,念头则转变了,比较可以清明安定。把这一段空隙的时间延长,再延长,而停留在这种状态,心境就进入安定宁静,既无悲哀,也无忧愁,更无欢乐,安详平静,这是最起码的心念的转变,最基本的定。在修法之中,小乘有十念的方法,即念佛、念法、念僧、念戒、念施、念天、念休息、念身、念出入息(安那般那)、念死。十念的方法,也是因人而异的方法。譬如气功的锻炼,共有三百多种之多,但是不论那种方法,都不离开这一个鼻子。小乘也有修白骨观、不净观等方法。法门虽多,都是为适合不同人的性情和喜爱而分别的,属于不同的对治而已。
十 念
一、念死:世人都不愿意念死,事实上头陀行都在寒林之中,即公墓荒冢之上,这是正统的佛法。民国初年的净土宗大德,印光老和尚,在他的屋子中并没有供着佛像,他只供了一个大字,就是“死”,这是学佛者要首先面对的问题,也就是念死的方法,日日夜夜,念念不忘这个死。
二、念出入息:一口气不来,这个生命就没了。
三、念身:每人都有身,知道这身是四大假合,了解身之无常,经过成住坏空,缘尽则散,吾身即坏。
四、念休息:大圆满休息禅定,即是念休息的法门,狂心顿歇,歇即菩提。
五、念天:感谢一切神明,土地公也好,城隍也好,心心念念为善,处处牺牲自我而为人。
六、念施:布施是修持的重点,有人一生修施舍,也是消解结使的意思。
七、念戒:约束自己的行为,所谓君子有所为,有所不为,处处在念戒修持。
八、念僧:念念不忘出家人的梵行,时刻守持出家人出家为僧的意义和目标。
九、念法:不是单独传授某种特殊法门的意思,法包括了一切事理,法是思维修的意思。
十、念佛:这是要通晓一切智,能穷万法源,无所不知的意思。目前的时代文化爆炸,出版界、传播界,知识都在到处充满,所以只念一点点佛学是不行的,要通一切智。
那个方法最好
修持的方法,不下八万四千,皆要遇到明白的导师指引才行,主要的是配合各人的习惯、生活背景等等。从前,有一位佛弟子,教育了两个学佛,一个是修白骨观,一个则修数息观,修了多年,未见成就,这位佛弟子无奈,就把两位修行人带到释迦牟尼佛处,请佛想想办法。释迦佛就问修白骨观的人,以往是作何种行业,答以是打银子的。又问修数息观的人,以往作何行业,答以是漂布的。
释迦说,你们两个人把修法对换一下就行了。原来漂布的人,看惯了无尽的白布,改修白骨观很容易观想成功,而打银子的,工作细微,改修数息,亦易成功。果然,这两个人改换了方法,很快就有成就。所以,不是哪个方法好,是这个方法对那个人才好。
山贼易除
听起来这人有了成就,那人也证了罗汉果,好像学佛的成就极为容易而且单纯。如果多多体悟,研究,反省,才知道结使的根深蒂固。
从前在四川峨嵋山时,曾有一个修行大师,专修白骨观,后来观想成功,可以看见世上任何人,都是一具白骨而已,至此为止,有一日,他以修道的立场对我坦白表示,觉得虽然在他眼中世人都是一架白骨,可是,自己却有纵然白骨也风流的感觉。可见欲界中人爱欲的牢固难除,不能不叹为观止。王阳明在佛学中陶醉了一番后,说了一句话,颇为有理。 “除山中之贼易,除心中之贼难。”自己不努力修行,不会知道其中的甘苦。